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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火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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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看那邊!”陳大方指著遠山。

“哪兒?怎麽了?”藺春風回過頭去,除了炊煙,不見其他。

陳大方包了滿嘴的毛肚,燙得咧嘴,含混不清地笑了:“沒什麽,就是發現我們毛肚買少了。”

對於普天下的有情人,我們的藺春風有一句忠告:在你決定要同他廝守終身前,一起去吃一次火鍋,你或許會改變主意。

二、

大概是怕他們為了一碟鵝腸打起來,火爐子又出門買了好幾斤葷菜,又打了幾角酒。

陳大方這個人吃火鍋小氣,喝起酒來卻大氣,大有千杯不醉的架勢。

“我來渝州很多次了,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脫了外套,如同這山城裏普通的漢子一樣挽起袖管。

“你跟誰來的?”

“戰英啊。”

“他那個小木頭能帶你吃什麽好的?”陳大方翹著腿,熱了一碗酒,仰面而盡,“吃東西啊,還是要跟著你大方哥哥。”

火爐子嘿嘿嘿地笑:“別聽他瞎說,只有他來,我才做火鍋,旁人吃不到。”

三、

火爐子這個人,火鍋底料做得特別神奇,香得讓人恨不能把腦袋給埋進去。不過他一不開店,二不招待客人,平日子就靠打鐵為生。

“那他怎麽吃到的?”

“你問他。”

“當然他請我吃的。”陳大方已經喝多了,大臉上兩坨紅,呵呵呵呵笑得像個莊稼漢。

藺春風扭過頭去,低聲道:“他偷吃啊?”

火爐子沈痛地點了點頭。

四、

故事要從七年前開始講。

七年前,瑯琊山下了大雪,把藺晨凍得只哆嗦,可惜又到了要交稿評選瑯琊榜的時候,就索性拍拍屁股,一路上了白帝城。

到了白帝城他就開始餓,想老貓嗅鹹魚一樣,一路被引到了火爐子住的小巷。

他正在打鐵,身後滾著火鍋。

那邊的架子上有一柄刀。藺晨見過的好東西,加起來可能比他還重,可從來沒見過這樣一柄好刀。刀刃上的光華,仿佛少年一雙銳意十足的眼睛,叫他手癢得不行。

浪費。火鍋已經滾了好久了!你知道鵝腸這樣下去就老了麽!你這個家夥!

趁著那人轉身的功夫,藺晨氣得跳下去,把鵝腸都撈了出來,然後跳回到梁上,晃蕩著兩條長腿,吹著鵝腸,真極品!

然後從梁上探出頭去。那人刀已鑄好,正在淬火的關鍵時候。仿佛攥著自己的全部的身家性命,就是有十萬顆心也都全都撲通撲通地跳到那水裏去,只為這一柄刀。

真是好刀!

藺晨忍不住喝起彩來。

“龜兒子!偷吃老子鵝腸!給我下來!”

五、

“是哪一把?”蕭景琰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丟進江裏頭啦。”

“丟進江裏?”

“我只要最好的一把。”

“最好的一把?”蕭景琰望向他背後的那個火爐,又看看酒醉飯飽堆了一臉笑的陳大方。

六、

“怪不得你叫我來。”蕭景琰抖抖沾了一身味道的外套,“合著是你的公事。”

“我可陪你出門公幹好幾次了,這次你要陪我。”

“樂意效勞。”蕭景琰笑著去捉他腰上的癢癢肉,又被一把扯了下去,皺著眉頭,笑道,“一股麻醬味。”

“麻醬味好呀。你想我們兩個如果到這山城裏當兩個棒棒,賣力氣,晚上回來吃一頓熱熱的暖鍋子,多好!”

“只怕你這種細皮嫩肉的當不了棒棒。”

“你還瞧不起我?要不要比比誰才是細皮嫩肉的?”

比就比唄,但你們兩個就這麽脫起衣服來,也是頗有些膽大妄為啊。

七、

渝州濕氣重,要吃些辣的祛濕。

只是再辣辣不過你。陳大方揉了揉被咬破的嘴唇,把那點血抹到蕭景琰的鼻尖上。

出息!還咬人!

咬得就是你。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你搞搞清楚,我才是屬兔的。

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

不告訴你。

八、

蕭景琰一邊穿襪子一邊越過他汗津津的肩頭去看桌上那個藺晨沒寫完的名刀榜。

“才寫了八把刀。”

“不錯。”

“竟然沒有寒月刃?馮大師如果知道,只怕要生氣了。”

“怎麽會沒有寒月刃,只是這寒月刃的位置,我還沒法定。”

“你覺得火爐子的刀能勝過寒月刃?”蕭景琰笑了,“這話,別說是慕容修,就算是我也不會信。”

“那拭目以待?”

“不必等了,慕容修已經進城了。”

九、

合著你也是公事。

彼此彼此。

瑯琊閣的規矩,不參與朝堂中事。

那是自然。

我可是見過慕容修的——你贏不了他。

朝堂中事,瑯琊閣不參與。可藺春風的事,陳大方會袖手旁觀?

原來你早就埋伏在這兒啊,真是著了你的道。

十、

這次見到慕容修,他不是一個錦帽貂裘的北燕貴胄,而像個普通的富商,還是發那種官商勾結的不義財的那種。

人靠衣裝啊。陳大方搖了搖頭,扭頭打量身邊褐色麻布衫的蕭景琰。

我跟你們說,衣裝沒用,還是靠臉。

十一、

蕭景琰輕功一般,兩人窩在房梁上的時候,看得藺晨膽戰心驚,想把他團到懷裏來抱著,免得他聽得入神,就滾了下去。

慕容修這家夥一杯茶喝了快小半個時辰才放下面人進來匯報。

陳大方心裏罵他附庸風雅,困得很,躺在房梁上就睡著了,直到蕭景琰踢他的小腿,他才蹭地睜開眼睛。

“他的下落有數了麽?”

“有了,城南劉家巷,打鐵的。”

“確定?馮先生說他這個師兄閑雲野鶴,行蹤不定,你們可不要找錯了。”

“我們已經盯了二十日,不會有錯。”

蕭景琰擡頭看了一眼藺晨,藺晨的手指扣在房梁的木紋上,因為太用力,隱隱有些發白。

“好。”慕容修笑了,“備禮吧,我們去會會他。”

十二、

馮湘推開柴火門的時候,火爐子正在打鐵。即使是冬天,還是脫了上衣,渾身是汗。

“你倒是瘦了。”

“風箱兒。”火爐子在打鐵的時候能回過頭來看的,大約只有他了。

“十年之期將近,我來看看你。”

“你是來看我的刀。”

“不能見人麽?”

“寒月刃都拿得出手,我的刀沒有什麽見不得人。”

“你還是老樣子。”

“你有新的刀?”

“沒有。”

“那你輸定了。”

“還請師兄教我。”

十三、

從慕容修的宅子出來,藺晨一言不發,直奔火爐子家。蕭景琰腳力不如他,索性由得他先去。

刀已成。

這柄新刀剛剛淬火而出,光華內斂,寒氣森森。

“這刀隱隱有些悲意。”陳大方擡起頭,“你還會鑄刀麽?”

“方寸掌間,奪人生死,如何不帶悲意。”火爐子只是凝視著這把刀。

“我沒有想到是一柄袖中刀。”

刀不是劍。藏鋒於袖,出即見血,才是刀的真意。

“還沒開刃。”火爐子呆呆地盯著刀刃。

“不必開刃了。”

“焉能不開刃?”

十四、

“他死了?”姍姍來遲的蕭景琰只見藺晨怔怔在火爐子的屍首邊。火爐子的脖頸上有一條深深的刀口,面上卻帶著一個詭異又滿足的微笑。

這是一個局。我們快走。

十五、

來不及了。

慕容修這時候實在是得意,得意到了親自來觀看這樁江湖事宜如何解決一個心腹大患的全過程。

“慕容先生,今日一見,藺某覺得你胖了。”藺晨笑道。

“藺公子真會說笑,咱們彼此彼此。”

“誰跟你彼此彼此?瑯琊榜上,今年你要出局了。”

“如此好局,藺公子都深陷其中,我以為會至少提幾個名次。”

“你錯了。”

“我錯了?”

“瑯琊榜不排死人。”

十六、

藺晨這一生,最厭惡殺人。

他雙足一點,將一個木鍋蓋丟給了蕭景琰,自己卻迎著箭雨沖了上去。

其實很少有人見過藺晨的身手。

他手裏似乎沒有武器,只是瀟灑地攬上弓箭手的脖子,然後幹脆利索的割斷他們的喉嚨。

如鬼似魅。

他在笑!

黃昏的山城,殘陽也蓋不過血色,就在這血色裏,他在笑,溫柔得如同一場黃昏雨。

只有落在喉嚨上,才會曉得將這雨染就的,不是餘暉而是鮮血。

袖起,刀出,血落,刀入。

藺晨的刀聽見劃過最後一個弓箭手脖子骨縫的聲音。

“拔你的劍。”

天子劍,終於也有見血的一日。

十七、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身陷險境,也是他們最後一次並肩作戰。

很多年後,蕭景琰曾經回憶過那時的藺晨,陌生得像是一柄刀。

他整個人就是一柄利刃,劈開了黑沈的陰謀,把死亡也染上最一抹詭異的艷色。

他越是生氣的時候,越是喜歡笑,笑得也愈加溫柔。

這是個討喜的習慣,也是最溫柔的送人上路的方式。

十八、

寒月刃對上袖中刀。

慕容修出刀的時候,寒氣四起。

他也喜歡笑,藺晨卻討厭這人的笑容。明明已經窮途末路,笑得還是勝券在握的樣子。

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笑得可真難看。

十九、

藺晨的刀停在慕容修的喉嚨上。

他靠得很近,幾乎是一個擁抱的姿勢。只有慕容修知道,他和死神有多近。

“你不是為刀而來。”

“你的蕭景琰也不是。”

“你知道多少?”

“那要問問你們自己做了多少?”

“死到臨頭。”

“你會殺了我麽?”慕容修笑了,“他的局最後是你執行,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諷刺的了。”

“那就下地獄去諷刺我吧。”

他割斷了他的喉嚨,回過身,背負著山城的夕陽。

二十、

“這回要從多少年前來講這個故事?”

“這回你來講。”

二十一、

慕容修在籌建北燕的情報機構,頗有成效,不得不除。我把你我的事透露給他的人,隨你來渝州。他便設局,以江湖人的身份來渝州探訪這柄有可能成為天下第一的名刀。他知道我一定會得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想辦法做了他,所以他想來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出發前辭了指揮使的要職,我不能以軍隊動他,只會借助江湖的力量滅了他。而他卻暗藏人馬,想算計我。只是誰是黃雀,要算清楚呢。你可知渝州城內早就藏了三千精銳。

只是有一個意外。

“我回了火爐子家。”藺晨澀然道。

二十二、

意外本身也是一個故事,只是對於寫大故事的人而言,小到無足輕重。

火爐子與風箱兒是師兄弟,以十年為期,各自鑄一把這世上絕頂的刀。風箱兒少年成名,他的刀是萬金難求的。火爐子不留刀,又或者,只留一把,最好的一把,最新的一把。

火爐子花了五年的功夫,從名山大川,采集金石,終於湊齊了所有的原料,並且反覆實驗,即將成功。風箱兒本存了與師兄爭一長短的心思,只是他一進來,便知道自己輸定了。金石難熔,他便以身飼刀,終成一柄絕世之刃。

“火爐子呢?”

“好刀是要用血開刃的。”

二十三、

藺晨的袖子裏滑出那柄袖中刀。水紅色的刀刃,有一抹血,無論如何也擦不幹凈。

二十四、

蕭景琰看著他擦刀,忽然想起跟他們一起吃火鍋的那個漢子。

為了一把刀,值得麽?

你以為他們是為了這把刀?

不然呢。

這世上啊,有人為情死,有人為國死,還有另一種人為道死。

二十五、

“你像是生我的氣。”

“我可氣得要命呢。”藺晨站定了腳步,“我以為你是來陪我的呀,誰曉得是來做正經事的。”

“陪你也是正經事。”

“那你下次做正經事的時候,最好預先告訴我一聲。”

“怎麽?”

“我今天想救火爐子的性命,卻把你扯進一個局來。”

“可你也救我脫困了。”蕭景琰笑了,“咱們扯平了。”

“扯不平。”

“那就我說了算。”蕭景琰摟住他的脖子。

二十六、

床上要叫蕭景琰說了算,那就真沒辦法收場了。

把這個家夥摁在床上,逼得他神智恍惚,呻吟破碎的時候,藺晨終於感到後怕:他今日差點沒能救下他。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刀真邪乎,紅色的。”藺晨盯著床頭刀刃。

二十七、

火爐子把刀交給他時曾說過:刀是有血性的,一旦了握了刀,就再也不會放下了。

那就不放下。

他的春風睡在他的懷裏,手伏在床榻上,如起伏的江山。他把自己手覆上去,從手背上扣緊,如同握住一柄利刃。或許會割傷他的手,或許會一起割開昏沈的夜色。

二十八、

刀,他留下了;人,最終還是得送回金陵。

當然,陳大方背了銅鼎入深宮,搞得闔宮盡是花椒和麻醬味,皇上還裝作鼻炎聞不見,扣下一堆風紀彈劾,就又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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